
□朱明坤
城西那间租来的小屋,临着街,窗口窄窄的,像一只疲惫的眼。高考前,父亲竟来了,踩着农忙的间隙,从田垄深处拔脚出来。他推开门,肩上沉沉一袋桃子,带着田野里日头的焦灼与泥土的腥气,径直压在了小屋门口的水泥地上。
父亲放下桃子,搓了搓手,黝黑的脸上汗痕纵横,像干涸河床的裂口。他望着这方寸之地,目光里有些陌生的局促,仿佛走错了季节的庄稼人。我忙去买饭,回来时父亲已用凉水抹了把脸,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。递过盒饭,他双手接住——那双手宽厚粗粝,关节凸起如老树的根瘤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痕。他揭开盖子,埋头吃得极专注,每一粒米都细细咀嚼。偶有饭粒滚落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,他便伸出粗大的手指,轻轻拈起,毫不犹豫送入口中。这虔诚的姿态,是泥土刻进骨子里的印记。我扭过头去,喉头发紧,那细碎的咀嚼声竟比窗外喧嚣的车声更沉重地捶在心上,一声,又一声。
窗外的蝉鸣渐渐疲软,夏夜的闷热却像一块湿透的厚布,沉沉裹住小屋。夜深沉,身体却固执地拒绝睡意。考前最后一晚,焦虑如藤蔓,在胸腔里疯狂缠绕勒紧。我闭眼数羊,一只、两只、三只……羊群却总在跨过那道无形的栅栏时骤然溃散,化作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铅字,在脑海的暗幕里翻腾不息。直至后半夜,意识才被这徒劳的反复拖入混沌的浅滩,数羊的节奏终于模糊如退潮,消散在疲惫的堤岸——而明日汹涌的大河,终究要独自涉过。
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,清越得如同碎冰坠地。走出考场,仰头看天,日光有些晃眼,心头那根绷紧了三年的弦,“铮”的一声,仿佛骤然断裂,只留下一种奇异的空茫,轻飘飘地浮在六月的热风里。
回到小屋,书山已轰然倒塌。我蹲下身,沉默着将那些写满字迹、卷了边角的书本与试卷一一捆扎。它们曾沉重得几乎压弯少年的脊梁,此刻却如同退潮后遗落的贝壳,静默无声。收废品的老人过完秤,递来几张轻飘的纸币,指尖相触的瞬间,竟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。退掉小屋钥匙的刹那,金属的凉意贴着掌心,那扇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——仿佛一个时代,就此与我悄然作别。
回家的大巴一路颠簸,窗外熟悉的田畴如绿浪般涌来。放下行李,我径直走向田埂。父亲正在麦田深处挥舞镰刀,金色的麦浪应声伏倒。我拾起一把闲置的镰刀,俯身,学着他的样子,将刃口斜斜切入麦秆底部。手腕生涩地发力,麦秆发出细微的“吱呀”声,远不如父亲手下那般利落干脆。汗水浸透后背时,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沉入心底。原来真正斩断缠绕的藤蔓,并非铃声宣告的刹那,而是当你俯身贴近土地,笨拙却郑重地挥下镰刀——生命里那些沉甸甸的麦穗,终究要自己弯腰收割,才能听见茎秆深处那一声清脆的告别。
麦茬整齐地立于黄土之上,如大地新生的沉默诗行。我直起酸痛的腰,汗水流进眼角,刺痛里世界却一片澄明。人间的斤两,从来不是考卷所能称量;当手掌最终接住生活交付的镰刀——割断青涩,亦收割金黄,那沉实的刃口便悄然刻入了生命的年轮。
父亲粗糙的手掌再次握紧镰刀,麦穗顺从地垂向大地。我望着他弓起的脊背,恍然彻悟:有些重量,注定要亲手托起,方能掂量出命运真实的分量——那正是土地与汗水无声教给我的,比考卷更深沉的试卷。(来源:济南日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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